归还
"五万八,俊德,数数吧。"郭大勇把一叠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推到我面前,"这些年,苦了你。"
1995年的春天,天津的空气里飘散着槐花的香气,但我家窄小的客厅里却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。
这是我们这代人最难熬的日子,国企改革浪潮中,像我这样的老工人,下岗已成定局。
我家住在河西区一栋上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六层楼房里,六十平米的两居室,虽然简陋,但在那个年代也算是"有房有工作"的体面人家。
郭大勇是我的老战友,我们在1978年一起被分配到东北边防服役,曾在漫天风雪中并肩作战。
那一年冬天的巡逻任务中,我不慎滑下冰崖,左腿骨折,是郭大勇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,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到达哨所。
若不是他,我这条命早就交代在了大兴安岭的林海雪原里。
退伍后,我们分别回到各自的家乡,我回到天津继续在国棉三厂当工人,郭大勇则回了河北邯郸。
虽然相隔两地,但每逢过年过节,我们都会互相寄贺卡,电话联系。那时候,打一个长途电话还要去邮电局排长队。
两年前的冬天,郭大勇突然打来电话,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来。
"俊德,我完了。"电话那头传来他沉重的叹息声。
那时,国企改革刚开始,不少人下海经商。郭大勇借了高利贷开了一家砖厂,谁知道赶上了建材市场不景气,砖厂倒闭,债主天天上门逼债。
更糟的是,他媳妇王芳因为过度操劳得了肾病,住进了医院。
"俊德,我不想活了。"电话那头,郭大勇说话的声音让人心惊。
我挂了电话,连夜收拾行李,坐上了去邯郸的绿皮火车。
郭大勇住在厂矿单位分配的筒子楼里,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药味。
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眼睛深陷,胡子拉碴,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。
王芳躺在床上,脸色蜡黄,看见我来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"俊德,你来了。"郭大勇眼圈通红,声音嘶哑。
我没多说什么,把身上带的两千块钱先给了他,然后回天津,变卖了父亲留下的一套老房子。
那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,位于南开区,虽然只有五十多平米,但地段好,值钱。
卖房的时候,我媳妇林巧云没说半个不字,只是在签字的那一刻,偷偷抹了眼泪。
我拿着卖房得来的六万块钱,再次坐上了前往邯郸的火车。
"拿着吧,先把债还了,把芳嫂的病治好。"我把钱交到他手里,"等你的日子好过了,再还我。"
郭大勇接过钱,双手发抖,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。
"俊德,我这辈子,还不完这份情。"
"别说这些没用的,当初在边防,你救了我一命,这才是还你的。"我拍拍他的肩膀,"有什么困难,咱们兄弟一起扛。"
两年过去了,我也经历了下岗潮。
棉纺厂的机器停了,工人们排着队领了遣散费,拿着工厂发的最后一张工资条,走出了曾经工作了十几年的大门。
我拿着遣散费和积蓄,在小区门口摆了个修鞋摊。林巧云则去了附近的副食店当售货员。
日子虽然清苦,但总算能糊口。
这天,我正在摊位上修着一双皮鞋,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我面前。
"俊德。"
抬头一看,是郭大勇。两年不见,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,但精神状态比上次见面好多了。
"大勇,你怎么来了?"我惊喜地放下手中的锥子。
"还钱来了。"郭大勇拍了拍挎在身上的帆布包。
我急忙收摊,带他回了家。
林巧云刚下班回来,正在厨房里切菜。见是郭大勇来了,急忙去冰箱拿出几个鸡蛋,"大勇哥来了,今晚咱们炒个鸡蛋,再来点花生米下酒。"
九十年代中期的家庭,能拿出鸡蛋款待客人已经是很不错的待遇了。
我从柜子里拿出半瓶二锅头,倒进三个小酒盅。
酒过三巡,郭大勇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钱,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几上。
"五万八,俊德,数数吧。这些年,苦了你。"
我一愣,记得当初借给他是六万整。
"不是六万吗?"我轻声问道。
郭大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随即硬邦邦地说:"就这些,多了没有。"
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,林巧云端着茶水进来,听到这话,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,水溅出几滴。
"大勇哥,当初俊德可是把老房子都卖了救你,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?"她的声音里带着责备。
我按住妻子的手,摇摇头。
郭大勇沉默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,那是他紧张时的老习惯。
窗外,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《好人一生平安》的旋律,姜育恒那略带沙哑的嗓音,唱出了那个年代人们对平凡生活的渴望。
"牡丹虽好,也得绿叶扶持。在家靠父母,出门靠朋友。俊德,谢谢你这片绿叶。"郭大勇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饭桌上,郭大勇说起了这两年的变化。他用借来的钱还了债,给王芳治好了病,然后靠着在建筑工地打工慢慢攒钱。
"老郭,你打工的钱也不多,还是先养家糊口要紧,钱的事不急。"我说。
"不,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"郭大勇坚持道,"再说,我现在日子也好过些了,工地上的活多,不缺钱花。"
吃完饭,林巧云收拾碗筷去了厨房。我和郭大勇坐在阳台上抽烟,看着楼下小区里的景象。
小区的空地上,老人们在跳着广场舞,收音机里放着那时候最流行的《涛声依旧》。
孩子们骑着自行车绕着空地转圈,阵阵欢笑声传上来。
"俊德,你们也不容易。"郭大勇吐出一口烟圈,目光扫过我们简陋的家具。
九十年代中期,下岗工人的家庭能保有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,一台双门冰箱,已经算是条件不错的了。
"还行,下岗后厂里给了一笔补偿款,我又摆了修鞋摊,巧云也找了工作,日子虽然紧巴,但还能过。"我说。
"你那腿…还疼吗?"郭大勇看着我的左腿问道。
那场雪崩造成的旧伤,每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。
"习惯了。"我笑笑,"比起当年在雪地里等死,这点疼算什么?"
夜深了,我在沙发上给郭大勇铺了床被子。
"你睡沙发,我打地铺就行。"郭大勇推辞道。
"别磨叽了,当年在边防,咱俩还不是挤一个通铺。"我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晚上,林巧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"两千块啊,那可是四个月的工资!"她小声嘀咕着,"这年头,哪有借钱不还全的?"
"睡吧,钱的事别多想。"我说着,却也睁着眼看天花板。
东北的雪地上,郭大勇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。
那时候,他对我说:"战友就是兄弟,生死都不分开。"
想到这里,我心里的郁结松了几分。
第二天一早,郭大勇就起床要告辞。
"再住几天吧,好不容易来一趟。"我挽留道。
"不了,工地上还等着我呢,耽误一天就少一天工钱。"郭大勇说着,背起他那个旧帆布包。
我送他去车站,路上买了两个煎饼果子当早餐。
"下次来,把王芳和孩子一起带来。"我说。
郭大勇点点头,脸上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。
回到家,林巧云正在收拾沙发。
"他就这么走了?那两千块钱的事就这么算了?"她边整理被子边说。
"算了吧,他也不容易。"我叹了口气。
"你呀,就是心太软,当年要不是把老房子卖了,咱们也不至于住这么小的地方。"林巧云抱怨道。
她的话不无道理。父亲留下的那套房子如果现在还在,价值已经翻了好几倍。
但我不后悔,在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,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为人之道。
三天后,我从老同事那里得知,郭大勇家添了个女儿。
"他媳妇好像是去年年底生的,孩子一出生就有心脏问题,手术和药费花了不少钱。"老同事告诉我。
想到这里,我心里的郁结忽然松动了。
原来如此,两千块钱大概是郭大勇用来给孩子治病的钱。
周末,我骑上那辆上海牌二八大杠自行车,带着为林巧云准备的降压药,前往郭大勇在天津的暂住地。
他说是在工地上打工,应该是住在工棚里。我按照他留下的地址找去,却发现是城西一栋破旧的筒子楼。
七十年代建的老式楼房,没有电梯,楼道里的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,楼梯扶手上的油漆也已经斑驳不堪。
郭大勇住在四楼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里。
敲门后,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子,脸色苍白,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。
"你是…?"她疑惑地看着我。
"我是俊德,郭大勇的战友。"我解释道。
"俊德叔叔!"女子眼睛一亮,"我是王芳,大勇常提起你。快请进。"
屋里简陋得让人心酸。
一张木板床,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,几把破旧的椅子,一个小煤球炉,就是全部的家当。
床上躺着一个小婴儿,大概只有半岁左右,小脸蜡黄,睡得正香。
"大勇出去买药了,马上就回来。"王芳解释道,手里还在缝补一件破旧的衣服。
我注意到她的手上都是针扎的痕迹,指甲剪得很短,没有一点女人该有的光彩。
"听说你们添了女儿,恭喜啊。"我说着,走到床边看了看熟睡的婴儿。
"谢谢俊德叔叔。"王芳露出了笑容,但很快又黯淡下来,"就是孩子身体不太好,出生时心脏有问题,做了手术,现在还在吃药。"
我点点头,心里已经明白了那缺少的两千块钱的去向。
"俊德,你来了。"郭大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药和一些蔬菜。
他慌忙把桌子上吃剩的白馒头收进抽屉,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。
"吃了没?我去弄点吃的。"郭大勇说着就要去生炉子。
"别忙了,我刚从家里吃完来的。"我摆摆手,"听说甜甜不舒服,我来看看。"
"甜甜,好名字。"我看着床上的婴儿,笑着说。
"是啊,希望她以后的生活能甜甜蜜蜜的。"王芳轻声说,眼里满是母爱的光芒。
我把带来的降压药递给郭大勇,"这是巧云的降压药,她说芳嫂可能用得上。"
"这怎么好意思……"郭大勇接过药,眼圈有些发红。
"战友之间,不说这些。"我拍拍他的肩膀。
屋子里十分闷热,虽然已经是春天,但筒子楼的通风条件很差。
王芳正在用旧毛巾给孩子擦身子,动作轻柔,生怕惊醒了熟睡的孩子。
"工地的活怎么样?"我问郭大勇。
"还行,一天能挣四五十块钱,就是不太稳定,下雨天就没活干。"郭大勇说,"等甜甜的病好了,我打算回邯郸,那边亲戚多,照应起来也方便些。"
我们聊了很久,从当年的军营生活,到各自下岗后的生计,再到孩子们的成长。
屋外,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,给简陋的房间镀上了一层金色。
王芳烧了一壶水,给我泡了杯茶,是最便宜的那种茶叶,但我喝着,却觉得格外香甜。
临走时,我悄悄把两千元放在了他们的枕头下。
刚走到楼下,就听见楼上有人喊我的名字。
郭大勇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,手里攥着那两千元钱,眼里闪着泪光。
"俊德,我......"他的喉结动了动,似乎有千言万语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我笑了笑,拍拍他的肩膀:"老郭,记得那年在大兴安岭吗?你说过,战友就是兄弟。"
"可是,我已经欠你太多了。"郭大勇低着头,"那两千块钱…是给甜甜看病用的。我本想等再攒够了再还你,没想到......"
"孩子的病要紧,钱的事以后再说。"我说。
"不,俊德,我欠你的,一定会还清。"郭大勇坚持把钱塞回我手里,"甜甜的病已经好多了,医生说再吃一个月的药就可以了。"
我们相对而立,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个中年男人的肩头。
我知道,有些事情,并不是用金钱就能衡量的。生活再苦,人心不能苦。我们这一代人,或许失去了很多,但唯独不能失去的,是那份信任和情义。
"其实,最珍贵的东西,我早就收到了。"我握住他的手,感受着那份粗糙却温暖的力量。
"记得那年冬天,我滑下冰崖,是你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。如果不是你,我这条命早就没了。这两千块钱,就当是给甜甜的见面礼。"
郭大勇的眼眶湿润了,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,哽咽道:"俊德,咱们这辈子,就这么认了。"
我点点头:"认了。"
回家的路上,我骑着自行车,迎着晚风,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。
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我们失去了很多,但内心的那份真诚和信任,却从未改变。
一个月后,郭大勇带着王芳和甜甜来我家做客。
甜甜的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,躺在简易的婴儿车里,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。
林巧云特意做了一桌子菜,还买了一瓶汾酒,那在九十年代中期已经算是高档酒了。
"俊德,我和芳嫂商量好了,等甜甜再大点,我们就回邯郸。"郭大勇说,"我二叔在县里开了个小加工厂,说可以给我一个管仓库的活,虽然工资不高,但至少稳定。"
"这是好事啊,有个稳定工作就安心了。"我举杯祝贺。
酒过三巡,郭大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,郑重地放在桌上。
"这是两千块钱,俊德,这次你必须收下。"
我看了看林巧云,她冲我点点头。
"好,我收下。"我没有推辞,因为我知道,这对郭大勇的尊严很重要。
多年后的一个夏天,我收到了一封从邯郸寄来的信。
信中附了一张全家福,郭大勇和王芳站在一个身穿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身边,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
"俊德,甜甜今年大学毕业了,在县医院当了护士。她从小就听我讲你救我们一家的事,一直想当医生救死扶伤。虽然没考上医学院,但当上护士也算是圆了这个梦。"
信的最后,是甜甜亲笔写的一段话:
"俊德叔叔,谢谢您当年的两千块钱,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礼物。爸爸说,人这一辈子,患难见真情。我希望将来也能像您一样,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。"
读完信,我久久不能平静。
是啊,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我们虽然贫穷,但心灵却如此富足。
而今天,当我站在这个物质丰盈的时代,回望那段艰难的岁月,才发现,最珍贵的不是金钱,而是那份穿越时空的情谊和信任。
我们的青春已经远去,但那份赤诚的战友情谊,却像星辰一般,在记忆的夜空中熠熠生辉。
